西索欧洲评论｜德国政治年中盘点与展望②：又一个“东德党”与未来政治发展新选择

【编者按】

本文是上海外国语大学（SISU，即“西索”）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欧洲研究”特色研究团队与澎湃新闻国际新闻中心合作推出的专栏“西索欧洲评论”的第42篇。一个今年1月刚成立的新党，为何能迅速跃居德国第五大政治力量？

2024年上半年德国国内政治最令人吃惊的发展，莫过于原左翼党政治家莎拉•瓦根克内希特（Sahra Wagenknecht）于1月27日组建了新党“莎拉•瓦根克内希特联盟”（Bündnis Sahra Wagenknecht，缩写为BSW。下文按照该党的支持者对创建者和精神领袖莎拉•瓦根克内希特的亲密称呼“莎拉”，简称该党为“莎拉联盟”），以及在政党和竞选纲领并不十分清晰的情况下，迅速集聚起超高的人气。在6月的欧洲议会选举中，莎拉联盟第一次登上联邦层面的政治舞台，就获得了6.17%的支持率，一跃成为德国国内政治的第五大力量，已经把历史悠久的自由民主党抛在身后。

当地时间2024年1月8日，德国柏林，萨赫拉·瓦根克内希特举行了新政党成立的新闻发布会。视觉中国资料图

平地起高楼：“莎拉联盟”建党

莎拉联盟并不是莎拉•瓦根克内希特第一次组建政党的努力。六年前，瓦根克内希特就试图成立一个左翼运动联盟“起立”（Aufstehen），但是因为低估了建党的组织工作，未能获得成功（参见澎湃“外交学人”专栏文章《“起立”：左翼集结号能否阻挡德国“右转”之势》）。此次瓦根克内希特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在接受入党申请和建立基层组织方面异常谨慎。按照瓦根克内希特的说法，她要亲自认识、了解每一位有意入党的人士，以防止党在创建初期门槛过低，不加甄别地接纳大量并不属于志同道合者，从而导致党的发展走偏。

这对于任何新建的政党都是一个挑战，比如当今的德国选择党就已经完全不同于2013年创建时期，这个当初由一小群精英人士针对欧元危机组建的反对欧元的政党，已经完全被极右翼、排外的思想和势力所取代。瓦根克内希特要避免自己创建的政党出现类似的问题。

迄今为止，莎拉联盟在全德16个联邦州中，仅在5个联邦州成立了州党支部，全国党员仅有700余名，而距离联邦议院选举只剩下一年时间；在9月份即将进行州议会选举的东部3个联邦州，莎拉联盟只接纳了200余名党员。这让德国社会对该党产生了不少猜测：这个党是不是太具有瓦根克内希特的个人、甚至是对她个人崇拜的色彩？如此狭窄的党员基础，这个党在德国政治生活中能够发挥多大的作用？这甚至在技术层面成为一个问题：如果莎拉联盟在9月的州议会选举中成功进入议会或者与其他党组成联合政府，该党能够派出足够数量的代表吗？[i]

又一个另类选择？

无论如何，莎拉联盟为德国的政治生态提供了一种新的选择（参见澎湃“西索欧洲评论”专栏文章《把脉上半年德国①：各党沉浮，有人欢喜有人愁》）。莎拉联盟的政治理念包含了左倾的社会和经济主张叠加保守的文化主张，打破了德国传统上左倾进步主义与右倾保守主义之间的政治界限。虽然这种理念的组合在欧洲范围内并不是新鲜事物，但是在德国的语境下却呈现出独有的特点，这在今年的欧洲议会选举和马上即将进行的德国东部3个联邦州议会选举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首先，这种政治主张突破了德国、西欧、乃至西方主流社会冷战结束之后的政治正确性。德国政治生态中，除了极右翼势力之外，还没有出现过公开宣称反对移民的左翼政党，更没有左翼政党敢于公开反对军援乌克兰和美国在德国境内部署武器。与此同时，莎拉联盟也呼吁提高社会公平度，比如东部地区的退休金。对于她此前所属的左翼党，瓦根克内希特批评其已经蜕变成“都市小群体”的代言人，只把注意力集中在“荒谬的少数派群体”身上，而忽视大多数“普通人”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绿党更代表了莎拉联盟政治理念的反面。[ii]

其次，莎拉联盟为德国社会提供了一种抗议性政治选择。作为新成立的政党，莎拉联盟的理念色彩仍旧弱于反对或者抗议色彩。这种抗议，既普遍针对当下联合政府的诸多内政外交政策，也特别针对德国统一后迄今为止未能实现的东西德社会平等发展。对于那些既对联邦政府的政策不满、又无法认同德国选择党右翼极端主张的抗议性选民来说，莎拉联盟提供了一个严肃的选择。所以，莎拉联盟同时具有吸引原左翼和右翼选民的潜力。

按目前的选情看来，极右翼的德国选择党在9月1日举行的图林根州和萨克森州州议会选举中很有可能获得30%左右的选票，成为第一或第二大党。为了阻止德国选择党执政从而引发宪政和社会危机，必须由其他的两党或多党联合才能有效执政，最具有现实性的政党组合是基民盟与莎拉联盟的组合。不过，瓦根克内希特已经公布了联合执政的条件，其中之一就是拒绝美国在德国部署新的武器。这无疑将让两州走向联合政府的道路异常艰难，[iii]然而，传统的主流政党除了与莎拉联盟合作之外的其他选择在哪里呢？也就是说，按照目前的民调，莎拉联盟已经成为决定东部联邦州政治走向的不可或缺的力量，在未来的联邦政治中也不容小觑。

又一个“东德党”？

德国东部社会因为没有参与西部社会战后多元化的发展过程，再加上统一后经济发展不尽如人意，所以对于默克尔执政后期无限接纳外来移民的政策异常敏感和反感。德国选择党紧抓反难民和移民话题，但是难以掩饰其排外的极端倾向，年初甚至传出德国选择党和新纳粹分子等在波茨坦暗中谋划百万人级别的“移民遣返”（Remigration）丑闻，[iv]令人想起纳粹曾经在不远处召开的“万湖会议”（Wannseekonferenz）上做出灭绝犹太人的决定，举国为之哗然。

索林根发生的恐怖袭击事件引发的民意究竟是有利于德国选择党、还是莎拉联盟在东部联邦州的选情，目前尚难以判断。但是莎拉联盟反对无限制接纳移民和继续军援乌克兰的主张，更使其成为继德国选择党之后的第二个“东德党”。在6月举行的欧洲议会选举中，德国各地区（Landkreis）、市（Stadt）获得最高支持率的政党如下图所示：

注：括号内的区市数字也包括柏林州、汉堡州和不来梅州等3个城市州所含城区。资料来源：tagesschau, Europawahl 2024: Wo die Parteien ihre Hochburgen haben, Stand: 10.06.2024. https://www.tagesschau.de/europawahl/wahl/wahlkarte-europawahl-100.html

我们从2024年欧洲议会选举德国地市第一大党分布图中可以看出以下两点：第一，联合政府的三党几乎完全退出了区、市最大政治力量的位置；第二，传统的西德完全是联盟党即基民盟（CDU）和基社盟（CSU，仅限于巴伐利亚州）的天下，而传统的东德则几乎全体落入德国选择党（AfD）囊中。也就是说，在德国统一34年之后，原东德地区形成了一块另类的“统一”政治版图。

如果我们选择第三大党，则莎拉联盟的“地界”也基本与原东德地区重叠（见下图紫色区域）：

欧洲议会选举的结果表明，莎拉联盟在德国东部的支持率3倍于德国西部。因而，瓦根克内希特可能很难摆脱她身上的东德标签：她在前东德制度解体前夕逆行加入统一社会党（SED），然后在后继的民主社会主义党（PDS）以及经合并后成立的左翼党走上职业政治道路。“东德”、“左翼”等在德国主流舆论中消极的符号始终伴随她的政治生涯。她的政治观念也具有典型的东德色彩，比如对于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态度，比如东德社会、尤其是在前东德时期成长起来的民众更熟悉苏联的话语，因而怀疑美国的角色，不支持当前德国一味军援乌克兰、与俄罗斯交恶的政策等。这些被贴上东德标签的观念，会不会制约莎拉联盟在全德国、尤其是西部地区的发展？

无论9月1日进行的图林根州和萨克森州州议会选举结果如何，近十年来德国政坛最为成功的新生政治力量——莎拉联盟都已经为德国未来政治的发展打开了新的可能。

（胡春春，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欧洲文明研究”特色研究生班负责人）

注释：

[i] Ileana Grabitz, Heinrich Wefing, „Diese Flughöhe ist ein großes Risiko“, aktualisiert am 24.08.2024, https://www.zeit.de/politik/2024-08/buendnis-sahra-wagenknecht-ostdeutschland-landtagswahl-politikpodcast.

[ii] pto/ahe, Bündnis Sahra Wagenknecht: Hier links, da rechts, 17.05.2014, https://www.deutschlandfunk.de/wagenknecht-partei-buendnis-gruendung-100.html.

[iii] lak, BSW knüpft Koalitionsbildung an Ablehnung von Waffenstationierung, 10.08.2024, https://www.zeit.de/politik/deutschland/2024-08/bsw-koalition-forderung-us-raketen-stationierung.

[iv] Marcus Bensmann u.a., Neue Rechte: Geheimplan gegen Deutschland, 10.01.2024, https://correctiv.org/aktuelles/neue-rechte/2024/01/10/geheimplan-remigration-vertreibung-afd-rechtsextreme-november-treff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