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睒睒罕见地出现在镜头前,一一回应外界关于“首富”“网暴”“接班人”的所有争议。
文|《中国企业家》记者 张文静
编辑|米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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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睒睒再次提起了他欣赏的作家塞万提斯,还有办公室案桌上那尊堂吉诃德陶瓷像——后者坐在椅子上,左手放在摊开的书本上,右手执剑,似在沉思。很多人告诉钟睒睒,办公室里不能放剑。他说,这把剑要放在那里,那是理想之剑。
钟睒睒身上有很多外界为他贴上的标签,诸如“首富”“顶流”等等,这些标签给他带来了荣光,也让他失去了自由,为他招致争议和谩骂。
他看似释怀地说,“既然给你贴上了标签,一定有它内在的道理,你就慢慢去消化,不要去撕掉。”他唯一希望自己拥有的标签是“理想主义者”。
今年70岁的钟睒睒,当过农民,做过记者,种过蘑菇,养过鳖,卖过保健品,后来创办农夫山泉,取得了成功,如今手握两家上市公司——农夫山泉和“开发出首个国产宫颈癌疫苗”的。
在商业世界,他被评价为孤傲、“独狼”,但他喜欢这个称号。他曾坦言:“我就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同行们在干什么、想什么,我根本不管。”“我的性格没有阿谀奉承的习惯,所以我不喜欢打交道,不喜欢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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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很少在公众面前露面,十年里只接受了两次采访,上一次是在9年前。他曾说,不想多说,是因为害怕被误解、被撷取。这种担忧并非毫无道理。钟睒睒是一个争议体,从2000年天然水、纯净水的世纪之争,到2013年的标准门事件,争议总是围绕着他。
“一个人的超前性,一步可能是最好的,如果是两步就会有争议性,如果是三步就会引来非议。”在近日央视《对话》访谈节目中,钟睒睒解释说。
某种程度上,他与一心成为骑士的堂吉诃德一样,骨子里有一股执拗。他坚持认为,天然水比纯净水更健康,曾说不做纯净水。不过,钟睒睒“食言”了——今年上半年,农夫山泉推出了“绿瓶”纯净水。
但他这并非是背叛自己的坚持,“在这次网络争议中,有些人说‘农夫山泉有点甜’骗了我20年。我想我的错误最多也就是剥夺了消费者的选择权。”他用赌气般的语气说:“我错了,我把选择权还给大家。”
几个月前,娃哈哈创始人宗庆后离世,钟睒睒遭遇了一场网络风暴,由娃哈哈与农夫山泉早年的纠葛,蔓延至钟睒睒长子钟墅子的国籍、农夫山泉产品上的文化元素等,经历了一场又一场“审判”。他愤怒,执拗地想解释清楚,反而招来新一轮攻击。
8月10日,钟睒睒罕见地出现在镜头前,一一回应外界关于“首富”“网暴”“接班人”的所有争议。
2015年,他接受采访时坦言,“这么多年,受了太多委屈”。这一次,他却说“不委屈”,“尤其这一次的网络风暴,让我重新思考首富的责任在哪里”。
以下根据央视《对话》访谈内容整理(有删减):
谈首富责任
主持人:2024年3月25日,胡润研究院发布《2024胡润全球富豪榜》,您以4500亿元连续第四次成为中国首富。
钟睒睒:我过我的日子,没变化,我没有觉得这让我的人生有什么改变。
如果从财富本身来说,这种财富是消费者或市场对一个企业家的一种褒奖。但说句老实话,“首富”这个词,在我们国家是有负面性的。
因为我们从农业文明一步跨到工业文明,中间原本要用300年或400年的时间,我们缩短到了30年、40年。但这个过程中,对财富的启蒙、认识还不够,财富的含义、责任、价值、行为等都是没有得到充分诠释的。
摄影:姜辰雨
主持人:对于这样的看首富的负面眼光,您会觉得委屈吗?
钟睒睒:我觉得不委屈。尤其这一次的网络风暴,让我重新思考首富的责任在哪里。
首富是有责任的,因为社会对你的要求不一样了。以前我们虽然做了很多利他的事情,但我认为如果善欲人见,那就不是一种真善。如果你做好事,是为了让他人知道、看见,那就不行,你就虚伪。
成为首富后,首先对我的批评来自于24000瓶水。这其实是我们的一种制度设计。
汶川地震的时候,我们把水运到了成都,但成都交通枢纽全部瘫痪。如果要在第一时间把水送到救灾现场,必须要有授权。所以,我们设置了一个制度:任何时候,只要有公众危机,公司会将送水的权力下放给每个大区,后来各个大区又将这条制度推进了一步,将1000箱水的权力下放到办事处和经销商,也就是24000瓶。
这个制度设计本来是一个好的东西,但在网络争议中,它也被拉出来,作为对首富的一种诟病。我认为是大家不了解我们的制度。
主持人:有人说,从全世界来看,美国的首富是造火箭的,中国的首富是卖水的,所以就比较“水”。
钟睒睒:我觉得这句话很中肯,我就是卖水的,对吧?我就是比较“水”,因为我如果不“水”,这个“水”就不成为水。
美国首富埃隆·马斯克,我看过他的传记,我认为他是一个天才型企业家。我们俩对比有很大的不一样。我读了4年小学,做了17年农民,就这么点经历。埃隆·马斯克24岁的时候已经是斯坦福大学在读的博士生,但他博士没有读完,就下海去做他理想的事业了。
两个人是不能比拟的,但同样是首富,社会责任是可以比较的。回报有很多不一样的方式,埃隆·马斯克走的那条路,是创造科技的边界。但我的经历就是个农民,这决定了我会更多地去想着农民,我做在我的知识范围内可以做的事情。
马斯克做得惊天动地,我没有那么伟大,但是作为一个中国企业家,我也做了一些适合我做的事情,解决了美国人没有解决的问题,保持着农民的正常收益,这是我所能贡献的,我也为自己感到自豪。
谈流量
主持人:您现在也是流量中的一员了,甚至有人说你不是一般的流量担当,是顶流。
钟睒睒:我不觉得自己有那种能力。我不是一个经常发声的人,我在观察流量的时候发现,如果“流量”这个词所带的信息没有责任人,也就是流量在舆论环境下不承担法律责任,流量一定是种恶。
如果让一些带有私人目的,或者为了获取金钱,用科技手段利用人性的弱点,故意做流量势能,到了一定程度,就有破坏性。
主持人:很多时候,您会不会觉得有些困惑?更多的人愿意接受他第一时间所接触到的所谓的真相,其实那是伪真相,经过一段时间后,真相出来了,但是大家已经没有心情去接受它了。
钟睒睒:所以法律要迅速地、有时间地采取行动。
主持人:您愿意聊一聊您经历过的某一次来自网络上的非议吗?
钟睒睒:网络上的攻击,我认为让他去攻击吧。我估计,这一次网络上对我的污名化,洗不干净,随他去吧。
主持人:这是一种无奈的放弃吗?
钟睒睒:不是。我做我的事情,不理它。我有自己心里的理想,因为最后天一定是会亮的,就是亮得晚了一点,只要我能坚持到天亮。
真相出现的那一天,一定会出现,但是没有那么快。很多人说,真理不会缺席,只是迟到了,但迟到就是一种伤害,是一种损失。真理是不能迟到的。
主持人:您当时是不是也是处在愤怒的心境当中?
钟睒睒:对。但是我是情绪性地,有时候愤怒一下,很快就过去了。我照样睡觉,照样吃饭,照样上班。
有时候很气愤。如果有一点是真实的,我都笑纳,但几乎全是胡说八道。我本身做过新闻,新闻也是我的第一个专业,真实是新闻的第一要义。
我觉得网络怎么可以这样?没有逻辑了吗?完全去掉时间,去掉环境,然后呈现出来。加上,很多人不明真相,只知道这个人那么坏,又是个首富,去想象首富金钱的获得,本来就有原罪。
主持人:今天你愿意给这些“键盘侠”们说点什么吗?
钟睒睒:“键盘侠”的存在,本身也是一种话语权,对这种话语权,首先要承担伦理的责任;第二还要承担道德的责任。
这也是为自己好,你学会了去探求一个事物真相的时候,就是一种人生阅历的进步。所以,你要去做好的事情,对他人、对社会有益的事情,整个社会向上了,你也就向上了,整个社会向下了,你一定也被带下去。
谈“做产品”
主持人:对于做企业来说,很多人常常说唯快不破,“慢”字跟您有什么关系?
钟睒睒:“慢”实际上是相对的,没有时间,你真的磨不出一个好产品。我们以前有一句话叫“三年不成军”,你组织一支部队,没有三年,基本的样子都达不到,所以不是不想快,而是快不起来。
主持人:茶用了6年,橙用了8年,做水花了10年。您心里着急过吗?
钟睒睒:着急过,我不是没有着急过,因为那个时候负债率百分之九十几,但是你急不得。
主持人:可是行业又需要快,比如产品迭代等等。
钟睒睒:快有快的坏处,如果没有真正的好产品,是很容易被覆盖的,新产品每年可以一代一代地出,但是寿命不长。慢是为了更加长寿,这种慢是长期的技术积累,它是一种非常强韧的企业生产能力。
主持人:橙汁做了8年,现在盈利了没有?
钟睒睒:现在橙汁还没有盈利。
农业的盈利,要看什么?从整个公司来看,它是有边际效应的。什么叫边际效应?春节如果没有橙子,整个季节都不丰富了。如果光卖水,在那个季节卖水的人就没事情干。对于一家公司来说,要靠整体,并不是每一样都要赚钱,一定要有战略性的亏损、培育项目。
主持人:对于战略性的亏损,您给自己定过时间表吗?我们就拿茶来说好了。
钟睒睒:我们从2012年、2013年做茶,到现在十几年了,前6年是没有赚钱的,但到了2021年增长曲线上来了,非常快速。前面这一段长,不怕,但后面增长曲线要拉得起来。
主持人:但是这个赛道上已经很拥挤了。
钟睒睒:对,今年是爆发式增长。去年可能还只有10个跟随品种,今年估计有2000个,但是这是过程,最后最好的几个会留下。
你不要急着赚钱,只要做了贡献,就一定会给你回报财富。必须要去做那些功课,那些功课不做,你就是自欺欺人。2023年的3个月,我大概有50亿元到60亿元利润,但是前15年,加起来可能都没有50亿元利润。
主持人:前15年里,你觉得自己这么忙活下去,有机会能够挣到钱吗?
钟睒睒:你看增长曲线,它的增长曲线一定是有一个缓慢的、健康的积累过程的,你不要着急。我注意到黄仁勋的CPU、GPU,现在GPU2,你看它的增长曲线很平,但后面可能会一下就拉上来了,高技术企业都是这样的。而传统企业一定要脚踏实地,没有捷径。
主持人:看的出来,您一直秉持着“慢就是快”这种理念。
钟睒睒:对,有时候快慢是一种能力积累,它不一定完全、绝对的是一个数字,但是你要知道哪个时候快,哪个时候慢。
主持人:人们常常说预测未来是最难的,在快速变化的时代,您怎么能准确地知道,自己看到的未来就是10年后可能出现的未来?
钟睒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营哲学,逻辑方法论是不一样的。比如,我是非常崇尚自然哲学的,人类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会关怀自己,健康一定是未来,所以产业、产品都围绕着“健康”两个字。“健康”两个字听起来非常广泛,但是把它落实到一个点上,需求就出来了。
然后,你再看现在的产品,毛病、缺陷在哪里,可能你要解决的问题就在哪里。遍地都是。
主持人:不断的自我革新,不断的迭代升级。就拿农夫山泉的产品迭代来说,有这么多的产品,而且是不同的品类。您是一个天生喜欢“卷”的人吗?
钟睒睒:我认为“卷”这个词本身也是一个没有错的词,别带着负面的眼光去看它。
它有两种“卷”法:一种是往下卷,产品质量下降,价格降下来;还有一种是往上卷,产品质量提高,价格提高,这是一种好的卷。
真正正向的“卷”就是两个,质量向上、价格向上,社会财富就会增加。
主持人:但现在竞争太激烈了,我们希望呈现出正向的“卷”,但是往往动作变形。
钟睒睒:那是自己的技术含量、科技含量和差异性不够,如果够,你一定可以往上“卷”。
谈接班人
主持人:企业经营总有一天需要面对接班人这个问题,您现在已经有“意中人”了吗?
钟睒睒:“意中人”是一个模糊概念。企业的接班人分两种接班:
一个是企业层面的文化传承、制度传承、价值观传承,大概20年前我们就确定了我们的价值观——创利、育人、兼济天下。我们也非常重视制度设计,制度创新或者制度传承,一定放在所有权传承之前,制度传承比所有权传承要大。
很多人,这两个传承不分。制度传承、文化传承是一个企业长盛不衰的重要问题,因为传承是可以跟你没有血缘关系的,这是最重要的。第二才是你的所有权传承。
主持人:听到坊间有这样的说法:农夫山泉有可能会传给美国籍的二代,未来它可能就不是中国企业,此话当真?
钟睒睒:我认为农夫山泉永远都是一个优秀的中国企业。我再重复一遍,农夫山泉永远属于中国。农夫山泉的股权结构非常简单,没有什么群岛公司,它的价值链非常短,股权结构非常简单。我不会在开始的时候,没有考虑到我认为最重要的所有权问题,我一定是考虑得非常清楚的。
主持人:对于接班人的考虑,现在接近100%的清晰了吗?
钟睒睒:不清晰。不能清晰,因为这是惯例。
主持人:不能清晰,接班人怎么知道该做点什么准备?
钟睒睒:对,不能做准备,因为这是一家大公司。所有大公司,为了让这个机体永远处于竞争阶段,必须保密,让所有人都觉得我是有机会的。
主持人:这个谜底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被揭开,让公众看到?
钟睒睒:在我认为他们的能力让我觉得可以放心了,可以交这个棒了的时候。
主持人:说一个反向的例子,什么样的接班人可能不会如你所愿,把企业继续带到蒸蒸日上的地步,反而会让企业走下坡路?
钟睒睒:接班人最不好的素质就是犹豫、疑而不决、不果断,这是最底线的素质。
为什么?你哪怕是做一个错误的决定,也要决断。决定有时候要慢,有时候要快,但你必须有一种决定。
我认为接班人首先需要的是善良,足够的聪明,然后利他,有创新性、不因循守旧,敢于打破常规。企业的生命力在于他的勇敢,所以我的这些要求都是非常高的,但也可以由一个集体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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