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奖励计划即将公布。作为中国学术界的一件大事,其结果如何不仅让所有申请者翘首以待、如坐针毡,而且也让他们的师友、同事乃至亲朋牵挂于心,因为对所有学术从业者、特别是大学里的“青椒”(青年教师)而言,其计划能否获得国社科的资助,也即这一最高政府奖励学术机构的认可,至关重要,甚至性命攸关。近年一些高校出现的几次与之相关的事件,便是例证。对此读者已经颇为了解,此处毋需赘言。
由政府出面成立基金资助学术的发展,自然是近现代历史上才出现的现象。环顾当今世界,不少国家都设立了类似的政府资助机构。中国除了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以外,还有国家自然科学基金,据说竞争同样十分激烈,因为能否获得资助,对于从事自然科学研究的人员而言,依然甚至更加至关重要。本人不才,无法对国家出面资助科学研究的这一整体现象,做出全面、综合的评价。本文的写作,仅想从笔者长期从事的学术史研究的角度出发,对国社科基金的申请和发放对历史研究和其他人文学科的影响,做一点观察和评论,供方家读者参考和讨论。
笔者以为,虽然政府资助学术是一个近代以来的现象,但像我们所见、所知的许多政策措施一样,其制定和实行又常常能反映某种历史的沉淀。依笔者管见,近年国社科的申请、核准和效应,显现了中国传统文明的特色,我姑且将之称之为“‘正史’的诱惑”。
如所周知,中国文明以其对历史的重视闻名于世。这一传统也让现今的国人十分自豪,因为绵延不绝的史书写作,特别是二十四部“正史”的存在,是支撑中国文明长期延续这一说法的有力依据。的确,与其他古代文明相比,中国自周代开始乃至更早,便出现了纪录历史的官职人员——“史”,可以说是在世上绝无仅有。当然,那时“史”的职责广泛,并不以纪录人的言行为唯一。但毫无疑问,“史”所保存下来的纪录中,人(主要是上层人物)的行为占据了颇大的比例。相传由孔子所编而流传至今的五经,其中《尚书》和《春秋》便应该是出自“史”之手;这两部“经”也被视作中国所存最早的历史纪录抑或“史书”,因为其中的内容,为我们了解古代中国的历史,提供了弥足珍贵的重要信息。
说到“史”这一古代官吏,那么就不能不提司马迁,因为他是我们所知古代的“史”中最著名的一位。司马迁所著的《史记》,顾名思义,就是他和其父司马谈作为一名“史”为履行他们的职责而写就的纪录。当然,我们记得司马迁,并不是仅仅因为他执行了一项官方的任务,而是因为他有“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雄心,并为此目的甘愿让其书“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换言之,司马迁之让人怀念,正是因为他有创新之意——作为一名世袭的太史,他所承袭的官定职责本来是观察和记录天象,而他偏要“究天人之际”,将其书写的内容从天上拉到了人间,以求“成一家之言”。但也正因如此,他的《史记》给后世留下了不少可歌可泣的人物事迹,如伯夷、叔齐、荆轲、项羽等便是。不过,经历了李陵之祸的司马迁,深知他若追求创新,或许会影响《史记》的传承,因此书成之后,准备将其“藏之名山”,只是将副本留在了京师。更值得一提的是,他用了“俟”(等待、期待、再等候)这个字来表达他的愿望——倘若他的《史记》不被当时人所认可,那么他希望最终会有“后世圣人君子”赏识他的所成。
司马迁的事例表明,古代中国虽然设立了“史”这一官吏来治史,但其历史书写的传统却并不为之所限。事实上,司马迁所崇敬的孔子,就对鲁国史官所记录之《春秋》,做了“属词”和“比事”的改造。同样左丘明所撰之《左传》,也为原来干涩的记录,增添不少生动的故事。在司马迁之后,他的“成一家之言”的精神,仍然有不少仿效者。如名列“前四史”之一的陈寿《三国志》,便采取了尊蜀汉而贬曹魏的立场,尽管他所处的晋朝,为曹魏的旧臣所创。
从魏晋南北朝开始直至唐、宋两代,中国的历史书写寻着两条轨道并行发展:一方面由政府成立修史机构、配备史家蒐集史料、撰写史书,另一方面又持续了之前的私家修史传统。比如唐朝李延寿所撰之《南史》和《北史》和宋朝欧阳修之重修《五代史》和《唐书》,均是例子。而司马光编修《资治通鉴》的成就,更是成了中国史学史上的一件盛事。欧阳修和司马光的史书编修,均有得力的助手,但他们的个人作为,也十分突出。
或许是上述历史书写的“官、私”两途,日渐明显,于是有人对此加以区分,“正史”的称呼于是乎在《隋书·经籍志》中首先出现,将司马迁所创、后人又加以发扬光大的纪传体史书,列为“正史”。不过虽然出现了这一称呼,但并没有独尊一家的意思,因为直到清初史家所编之《明史·艺文志》,仍然将纪传和编年的史书,并称为“正史”。把自司马迁的《史记》到《明史》的二十四部纪传体的史书,正式命名为“正史”,是乾隆年间编纂《四库全书总目》的时候才发生的事情。
虽然“正史”的正式出现相对晚近,但其所含之义及清代以来对之付诸实践所产生的影响,则又十分广大深远。我们可以对“正史”这个词语,稍做一点语源学的分析。如上所述,“史”在古代的原义是一个官职,而在此后的数世纪中,“史”逐渐带有了史书的意思,与“书”相类。因此唐代即有多部以“书”命名的史书,如《梁书》、《北齐书》和《隋书》,但又有《南史》和《北史》。而那时刘知幾写作《史通》,他所用的“史”便是史书的意思。到了宋代及之后,“史”逐渐取代了“书”而给史书命名。由此看来,“正史”这一名称的出现相对较晚,也情有可原,因为用“史”这一词来统一称呼史书,是宋代之后才有的做法。
但与“史”字相比,“正”字及其所含之义,则有相当长的历史。查阅汉语词典,“正”的第一义是“当中、不偏”,在《周礼》中就已经出现,而其“端正”的意思,则见于《论语》,如“席不正不坐”。“正”当然有“正确”的意思,《汉书》就有例子可循,而“正”作为“标准、准则”的意思,则不仅见于《汉书》,而且在《商君书》中便已出现。对于历史记载而言,“正”这一字最早用来指称一年之始,也即“正月”;《尚书》就有“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之后,“王正月”的用法,颇为常见,指的是君王登基之后,将某月(一般是春季)定为一年之始。《春秋》里常出现这样的记载,《公羊传》对此的解释是:“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因此,“正”与“不正”,反映了和取决于一种政治的决策。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简单理解清代以来使用的“正史”,指的是一部标准的、正确的史书的意思,而一部史书何以成为“正史”,最终是一种政府的行为。比如“二十四史”的定名和刻印,便是一例,因为最早将这二十四部史书一起付印的版本,为乾隆年间官刻的武英殿本。武英殿刻书始自明代,清朝将之承袭,是康熙以来朝廷刻印所谓“钦定”或“御纂”等书籍的主要机构。顺便要提一下的还有“二十五史”的说法,那是北洋军阀统治时期,总统徐世昌下令,将柯劭忞所著的《新元史》,也列为一部“正史”。所以“正史”之“正”与否,并非由学界认定,而是反映了官方的立场。
编写一部标准、正确的史书或作品,事先得到政府的资助、事后受到官方的肯定,或许是不少人文和社科研究者心有所愿的。国社科基金设立以来,特别是其重大项目的招标,申请者趋之若鹜,便充分说明了其吸引力。再远一点说,官修历史在唐代正式成为制度以来,应聘者亦众。唐代史家刘知幾曾有这样生动的描述,他说唐代设立的史馆,“西京则与鸾渚为邻,东都则与凤池相接,而馆宇华丽,酒馔丰厚,得廁其流者,实一时之美事”。史馆修撰的史书,自然是以能成为“正史”为目标的。比如那时修成的《隋书》和《周书》,由唐代大官魏征和令狐德棻领衔,两人都是当时声望显赫的重臣,此后两书也的确成了“正史”之一。
唐代所开始的由宰相级别的人物领衔,出面召集史家在史馆修史,之后延续为一个传统,成为中国史学史上的一大特色,也影响了周边邻国的历史编纂实践。譬如后晋所修的《旧唐书》,元朝的《宋史》和明朝的《元史》等“正史”,均由当朝宰相兼修,都是为人熟知的例子。不过饶有趣味的是,这些“正史”的成就,虽然卷帙浩繁,但在书成之后即引发了不少批评,当代学者对它们的评价也不高。事实上,在上述这些官方历史修成之前后,往往很快激发了私家修史的热潮。而有趣的是,这些私家所修的历史,大都意图纠正这些“正史”之误。宋代欧阳修重修《五代史》和《唐书》,便是著例,而明清两代私家修史之盛,其纠正官修史书的热情,更胜于宋代。从今天的眼光回视过去,“二十四史”中所获声誉较高的,还是包括司马迁《史记》在内的“前四史”,也即史馆修史成为传统之前的史书。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和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虽然是私家修史,并没列入“正史“行列,但从其对后世的影响来看,也远大于史馆编修的多部所谓“正史”。其实刘知幾本人虽然描绘了官方出面建立史馆修史的“盛况”,他本人也有亲身经历,但却对之多有批评,评价甚低。据他所记,唐代史馆建立之后不久,因为其人员工作质量极差,“居其职而阙其才者”很多,“史臣拜职,多取外司”了,也即仰赖史馆之外的人才了。总之,由官方出面主持修史,在刘知幾眼里,让人追逐名利,“爵赏既行,则攘袂争受,遂使是非无准,真伪相杂,生则厚诬当时,死则致惑来代”,因此其弊甚多。
除了追逐名利有害研究质量之外,笔者还可以从史学发展的学理角度,讨论一下追求“正史”之“正”的利弊。“正”既然有正确、标准的意思,俨然是历史研究和书写的一个目的,因为谁不想自己的著作,成为某个领域的“标准”读物?但值得注意的是,“正”也有不偏不斜、合乎常理、循规蹈矩的意思,从史料的整理和解读而言,这一含义有其合理性和必要性。毫无疑问,如果学术研究的目的只是为了整理史料、整合信息,那么这一做法并未大错。浏览一下国社科资助的历史研究计划,有不少(重点)项目均以整理史料为目的,如同古代“正史”的编纂,首先需要“左史记言、右史记事”,编写日志、时政记,然后到编修实录和国史,为后人写作“正史”做准备。不过,这些工作无疑十分重要,却又显然不是现代学术研究的最终目的。换言之,推进现代学术的方式,并不在于争取近百万乃至数百万的资助,编写出一部多卷本的“通史”或相关资料的整理,让其主编者名利双收,享受一下古代大官领衔编纂一部“正史”、留名青史的荣耀。
我们推进学术研究,其真正目的是突破常规、独辟蹊径、致力于别出心裁,以求创新。现代的历史书写不仅是为了“编书”,更是为了“著作”(“著”是撰述的意思,而“作”与之同义——借用孔子所谓“述而不作”,“作”是为了创造,不是为了“述”旧事而已)。现代汉语称撰写了作品的人为“著者”或“作者”,也明确点明了其中创造的意思。
我们强调历史研究中的“著作”、突出原创,可以回顾一下现代历史书写的基本形式。自十九世纪下半叶历史研究走向职业化以后,历史研究的方法和历史书写的体裁也逐渐变得系统化。到了该世纪末,德国的恩斯特·伯伦汉写作了《史学方法论》、法国史家朗格诺瓦、瑟诺博司合作了的《史学原论》,影响深远,既反映又推动了那时历史学的职业化进程。法国史家朗格诺瓦、瑟诺博司在《史学原论》书中,不仅讨论了历史研究的方法,而且还指出了历史书写的体裁,分“通史”(general history)和“专著”(monograph)两种——后者的撰写,基于作者对某一专题的深入研究,其目的是为了挑战旧说,建立新论,因此就无法循规蹈矩,以综合论述为目的。与之相对,“通史”的写作则大致是为了整理、归纳和陈述已有的论述,其叙述尽量做到平衡和公正。不过编写“通史”,虽然耗费时日、洋洋大观,但因其只是“述而不作”,所以并无法展现编者及其参与者原创的研究。一言以蔽之,“通史”只是“编书”,而非“著作”。
现代学术进步的真谛,在于鼓励学者不断质疑旧说,挑战传统,然后提出和建立有创造性乃至革命性的论点。为此目的,撰写专著(monograph)显然是更为合适和值得提倡的形式。顺便一提的是,西文中的“monograph”一词,包括了著作和论文两种体裁。在科学研究的领域,论文的发表已经远重于撰写专书,便是一例。文史研究自有其叙述的传统需要,因此著书仍然颇为常见,但专著和通史之差,不能混同。事实上,近代以来历史研究走向职业化的标志之一就是专业史学刊物的建立,比如1859年德意志史家所编的《历史杂志》就成了一个标杆,后继者按时间顺序有《法国历史评论》、《英国历史评论》、日本的《史学杂志》和《美国历史评论》。所以职业史家从事研究,其成果也同样经常采取论文的形式。
那么,对于近代职业史家而言,编书抑或编纂大部头“正史”,是否同样具有某种诱惑呢?答案也似乎是肯定的。一个比较有名的例子就是在十九世纪末、“日不落”英帝国称霸世界的时候,刚刚就任剑桥大学钦定教授的乔治·阿克顿受剑桥大学出版社的委托,出面主编多达十四卷的《剑桥近代史》(Cambridge Modern History)。在西方史学史上,此书可以称得上一部“正史”。阿克顿为此花费了大量精力,希图通过此书的编纂,阐明欧洲的崛起,从而论证西方自由民主思想的凯旋。可惜的是,虽然阿克顿克尽其主编之责,此书的第一卷在他去世之前,未能出版。美国著名思想史家格翠德·西莫法伯为阿克顿写了一个传记,提到了他如何主编《剑桥近代史》。但她并不将之视为阿克顿的主要成就,反而不无惋惜地写道,阿克顿的思想学问,应该用来撰写一部规模小一点但富有原创性的专著:“《剑桥近代史》与其说是阿克顿的最大成就,还不如视其为妨碍了他真正研究的阻碍物(deterrent)。”因此,如果说《剑桥近代史》是一部“正史”,那么其学术地位是毁誉参半的。在此之后,剑桥大学出版社仍然出版不同的多卷本史书,如《剑桥中国史》,但读者应该注意到,该书的内容并不像“正史”那样面面俱到,而是试图为中国史研究领域的出色学者,提供一个给他们展示其研究的园地,所以其章节内容,与专题论文并无大不同。
写作专著、重视原创,与编书相比,自然难度更大,因为编书往往是集大成的工作,以展现已有的成果为主,而开创性的、富有新意的研究,则常有不被学界认可的可能。上述司马迁有意将其“一家之言”,甘愿“藏之名山”,便是一例。现代学术史上,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譬如海登·怀特的《元史学》,于1973年出版,在之后的二十多年中,一直在史学界被视作“异端邪说”而不受待见。阿尔弗雷德·克劳斯比写作了《哥伦布大交换》之后,其出版道路十分曲折,到处碰壁,最后于1972年由一家普通的商业出版社出版。相似的经历还有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其英文书稿完成之后,没有出版社愿意接受。黄只能将之写成中文,先在中国出版,此后才出了英文版。但这些著作,在今天名闻遐迩,成了历史学乃至整个人文社科领域的经典作品,不断再版,以飨读者。所以,一个人的学术生命和一部学术著作的成功与否,常常并不取决于同人是否认可或者资助是否丰厚。相反,从业者或许应该具有“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胸怀, 不为暂时的挫折和失败而沮丧动摇。总之,有幸成为一时的“正史”或许荣耀,但如同司马迁所言,真正的学问尚“俟后世圣人君子”的认同为准,不知看官以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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